第52章 搏命（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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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搏命（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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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仆射調令玉牌比代行令更高一級，官兵見此，立即上前圍住淡然執筆的宋祾，抽出官刀交錯橫在宋祾頸間。
宋祾擡目看他，執筆不語。
於玖走到他面前，微紅著雙目，裏面漾著碎光，說話卻冷，“把你的令牌拿出來。”
宋祾靜默片刻，淡聲，“大人何意。”
“我說，把你的令牌拿出來。”於玖抓緊了自己的右仆射調令玉牌，努力控制發抖的手臂，直視宋祾。
宋祾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，緩緩道：“大人，聖上親自給的代行令，若無緣由，不可擅自遞交。”
死到臨頭的人，還怕什麽聖上，何況根本沒有。
於玖看向官兵，“你去搜，有事我自己擔。”
“是。”
官兵立刻在宋祾的案桌上一頓翻找，書冊翻飛，朱筆掉落，最後在案桌側邊的暗屜中搜到了一塊巴掌大的紅玉。
於玖拿過紅玉遞給小廝，“把它敲碎，粉碎。”
小廝看了眼宋祾，見宋祾微一點頭，立刻應聲退下。
“把國庫下賬官憑和總官賬搜出來。然後搬來桌椅和紙筆，紙要最大的。”於玖扶了扶墻，指尖扣在墻面，指節泛青。
情緒激動，開始眼花耳鳴了。
他自己在原地緩了緩，稍微定了定神，而後將微顫的手垂下，用衣袖掩住。
桌椅紙筆都搬了過來，於玖坐在堂前，把大紙張鋪在桌面上，畫圖理清思緒。
他看的大燕官冊裏，關於國庫的撥款事項是：國庫撥款有戶部給出的憑據，一並下來的還有一本總官賬，用來記錄銀錢去向。
並且每個拿到款項的地方官，也要去所在地的官府，取一本壓章次官賬，用出去的每一筆都記下來，而後當天報給負責記錄總官賬的人。
每一筆都要清楚明白。
那麽要追回來，就要用官府憑據，弄清撥款數。
而後把總官賬裏涉及到的領款官員全部控住，像當初楚恣處理官員一樣，直接帶兵去家中搜查次官賬和私賬。
總次官賬和家賬三份相互核對，哪裏有問題一清二楚。
該吐錢的吐錢，一分不能少。
已經不明不白流回張繾手裏的，就讓送出去的官員自己掏錢補。
不論如何，這筆救命錢必須追回來。
大紙張上的思維導圖一路從張繾開始往下，到宋祾，再到官員，列出所有他能想到的逃查途經，一一想辦法應對。
豈料事情比他想的順利許多。
憑據和總官賬下來，於玖稍一核對，列出一份涉款官員名單遞給官兵總領，“分批同時去這些人住的地方，把次官賬和私賬搜出來，沒到地方前不要被人發現。”
總領領命退下，帶著人離開。
堂內只剩寥寥幾人，和一直從容靜坐的、閉目養神的宋祾。
於玖既不讓官兵放刀，也不同他說話，自己拿走了思維導圖，上樓翻找自己的帶來的書。
於玖不會對賬。
但大燕官冊裏有察看總次官賬的方法，於玖臨時去補，在紙上羅列分類要點，基本整理出來一套總方法，而後下樓等消息。
他坐在軟椅上，看著自己畫的導圖，和整出來的筆記，一陣疲倦。
剛才情緒激動撐出來的勁，在此時都慢慢消散。
於玖忍不住趴到桌上，閉眼休息。
錢追回來，避免入罪。
好好治水，得到擁戴，讓張繾動他也要忌憚三分。
但他好似摸黑走路，哪裏是坑哪裏是道，他根本預知不了，只能被迫往前爬。
楚恣，我真的很累了。
你告訴我該怎麽辦。
於玖趴著趴著，頭埋進了手肘，肩膀細微抖動。
還是想哭，但已經不敢哭出聲了。
過了不知道多久，官兵擡著一個大鐵箱進來了，總領走來朝他一禮，“大人，已搜集盡，全都在此了。”
於玖抹著眼淚擡頭。
總領打開鐵箱，裏面的次官賬一摞摞堆著。
不算多，約莫能在兩天內對完。
於玖扶著桌子緩緩站起，同官兵總領道過謝，而後慢慢走到門邊。
一開門，對上了一群仍然在爭吵不休的百姓。
天昏黑，秋風大。
於玖單薄的身子立在門口，衣袍拂蕩，長發縷亂。
百姓原本還在吵鬧，方才還被開道送官賬的官兵推著硬讓出一條路，心中火氣甚大。
然而在看到於玖的那一刻，忽而楞住。
此前於玖站在高樓，只看得見他病瘦的身影，空蕩的衣袍，被風拂亂的發縷，整個人病懨懨的。
現在近看，眉目神采盡失，只餘蒼白。
卻隱隱有股暗勁撐著。
於玖緩緩走出來，看著底下的烏泱泱的人，數十雙眼睛盯著他，他卻不怎麽害怕了。
他抿了抿唇，微微彎腰，朝他們鞠躬。
百姓漸漸靜了。
還沒哪個高官同他們鞠躬過。
於玖腳有些不穩，片刻後他扶住了墻，直起身，盡量聲音平穩道：“剛才大家說的，我都聽到了。”
“我剛來這裏，暈車……暈馬…”他說了兩個詞，總覺得不對，最後道：“……暈馬車。”
“我暈馬車，開簾子脫外袍著涼了，來這裏的第一晚就病了。救災款沒發出來的事，我也是現在才知道。”
“剛才沒第一時間出來回應。一是我不知道前因後果；二是我還在理思路，想辦法解決；三是，我其實沒見過這樣的場面，或是我以前見過，但我忘了，所以躲了很久，對不起。”
於玖又扶著墻，再次緩緩彎腰鞠躬，“請大家給我兩天時間，我把事情查清楚，再把錢追回，盡快下發。”
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，“算了算了，我看大家也別鬧了，讓人安心辦事吧，辦得快了，能少死很多人，咱們也能省些氣力。”
他說到了點子上。
他們鬧了挺久，嗓子幹疼。
不見有人出來回應，喊得更烈，此時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。
有些許人抱怨了幾句，但也沒再激動，嘀嘀咕咕走了。
有些憐他的，同他說了幾句註意身體的話。
於玖看著人群慢慢走遠，掩在袖中發顫的手微微握緊。
好像在很多人面前說話，也不是多可怕的一件事。
於玖等最後一個人走了，方才轉身回去，把鐵箱裏的賬本抱出來，一本一本核對。
官賬很多，他想要人幫忙。
只是這麽重要的東西，他不敢經他人之手。而且他這一查，必定要得罪很多人，就不拖人下水了。
於玖抽了一大張圖紙，把各個官員的名單寫上去，三本賬一起核對，一點一點梳理清楚。
早上，中午，晚上。
一天，兩天。
於玖在桌上吃飯，在桌上睡覺，睡得很淺，誰敢靠近他就醒，用身子護住所有官賬。
他核對了多久，宋祾就被官刀架了多久。
如此兩天下來，於玖把一大張涉款官員圖紙簡單整理，最後列出十七份單獨給涉款官員的賑災款交還書。
誰該交多少錢，為什麽交錢，證據在哪，不交的後果等都一並寫了上去。
於玖甚至還另備了兩份，一份他保留，一份給魚縣官府，將涉事官員拉下馬。
早上剛發下去的交還書，晚上錢就湊回來了，一箱一箱擡進來，等著於玖清點數目。
未免太順利。
雖然他很努力。
於玖微微警惕。
吃過一次順利掉坑的虧，他再也不敢信天上掉餡餅這種事。
萬一又是哪裏湊來的贓款呢，他拿走了會不會出事。
於玖正想吩咐官兵，讓交錢的幾個人寫份歸還錢款來源報告，就聽門外一聲響亮哭嚎，“大人，我實在是湊不齊大人，您寬限幾天——”
那聲音還沒渡進門，就被門外的官兵攔下，“站住。”
於玖凝目看向外面，身旁的官兵總領皺眉道：“回大人，是涉款地方官司徒碹，十七人中只有他拿不出來，暫被扣押，正要等大人來審。”
於玖朝門外的身影看去，遲疑，“……可是他出來了。”
總領低頭，“下官辦事不力，還請責罰。”
於玖搖搖頭，“我不是怪你的意思，我是……算了。”
他是多嘴了。
於玖對總領道：“把他帶進來看看。”
司徒碹剛被帶進來就撲通一聲跪了，朝於玖不住磕頭，痛哭流涕，“大人，下官貪了救災款，自知罪該萬死，可下官的妻妻病了，掏空了所有家底都治不好，才動了貪心。”
他咚咚磕頭，“求大人寬限幾天，我定能補上。”
於玖還是不習慣別人跪他，更不習慣別人沖他磕頭，渾身不適道：“你先別跪了，什麽時候能給？”
司徒碹的頭頓在半空，抖著身不敢擡起，低聲道：“約莫……三日後。”
於玖點點頭。
三天就三天，不是大問題。
於玖：“三天裏官兵會一直跟著你，直到你把錢拿出來為止，你回去吧。”
我也要休息了，好累。
豈料司徒碹又咚咚磕頭，“謝大人！下官還有一事，求大人開恩！”
於玖滿身疲憊。
他緩了緩，道：“你說吧。”
司徒碹擡起頭，淚眼婆娑，“今我貪汙，聽聞大人已將罪狀送去了官府，下官毫無怨言。可下官的妻病得太久，我怕她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，求大人開恩！讓我將她照顧至……至身亡。”
於玖目光漸冷。
他前面不該答應這麽快的。
更不該心軟和人扯東扯西。
他應該像楚恣一樣幹脆利落，能就是能，不能就是不能，沒有商量餘地，也省得別人得寸進尺。
於玖再也不看他，整理自己桌上的東西準備休息，“罪狀書已經送過去了，我不撤。”
司徒碹哭嚎得更大聲，跪著爬到了於玖腳邊，又是磕頭又是抓他衣角，“大人！我與我妻相識許久，二人早已分不開。她活不長了，約莫還剩幾月，求您網開一面，讓下官將她送走罷大人！”
於玖無意再聽，“送他走。”
一旁的總領立刻擡手，官兵上前將他架起，哭嚎聲傳了一路。
理解楚恣，成為楚恣。
於玖眼睛酸疼。閉了閉眼，打算先休息，明天清點賑災款親自發下去。
他站起來，忽而被側邊的官刀寒芒晃了一下眼睛。
他看過去。
宋祾坐在軟椅上，閉目養神，兩把官刀壓在頸間，竟不見絲毫畏懼。
這兩天裏，於玖沒怎麽離開過前堂，自然也沒放宋祾走。
於玖沈默了很久，道：“讓他走吧，以後你們跟著他，把他做過的事報給我。”
兩位官兵齊齊放刀，對於玖行禮，“是。”
於玖點點頭，慢慢上樓。
洗過澡，洗漱完，抱著楚恣的衣服和碑，沾枕即睡。
——
“爺，此次涉款官員往下暗查四層，共八十一人，加上於小公子找的十七人，共九十八。除今日交不上款的地方官司徒碹，其餘已盡數歸還。”
“禮部暗探來報，張繾暗黨往下三層，共六十四人。”
“戶部……兵部……”
……
楚恣面前的呈集分了六部。
千歲爺死訊傳開後，張繾暗黨不再潛伏，通通露出了水面，六部均被滲透，但不徹底。
可雖不徹底，卻足以撼動政權。
此次不僅要把張繾和他的暗黨徹底拉下馬，還要將張繾的私兵收繳，充成大燕正軍。
楚恣：“北渭兵何在。”
侍從低頭：“已裝成大燕兵，在淮東邊境駐紮。”
淮東是大燕邊境國之一，不大不小，實力在大燕之下，卻是個難啃的骨頭。
大燕江州的水患，便是因一條貫穿整個江州的大江引起的。
這條江的發源地便在淮東。
江道曲折險劣，年年發水。
大燕人要修完整條道，忽略來洪期，約莫幾十年。
幾十年勞民傷財，大燕耗不起，便三番外派使臣同淮東商量，在他們那條江的源頭再開一條江分流出去，人手都用大燕人。
卻不想淮東說那條河是保佑淮東子民的母親河，拒不答應。
而今淮東漸漸勢弱，大燕拼死一攻，或許能讓他們畏懼滅國，而同意開江分流。
楚恣：“淮東國君如何。”
“懼扮成大燕親兵的北渭兵脅迫，已外派使臣，準備前往大燕商議開江事宜。”
前段日子大燕突然擁兵勢起，大敗東周南國兵，此消息已經傳開，邊國消停。
他們以為大燕要打誰，或許真能打下來。
但不知道大燕國庫空了，養兵馬兼賑災就要了命，根本打不了仗。
不過能唬淮東國君妥協。
楚恣緩緩闔眼，“明日散言。於小公子赴江州治水，外派使臣同淮東商議開江，淮東應允，已回派使臣同大燕商議開江事宜，不日水患便除。”
侍從低頭，“屬下遵命。”
楚恣：“本宮從北渭帶回的補藥，裘太醫看得如何。”
北渭有塊地方產味珍稀草藥，和普通草藥搭配，能治百病，無病強身健體。
但生長條件嚴苛，種植十分不易，千金難買。
裘太醫從醫多年，整日與草藥為伴，見此稀物，便忘我研究，據說還因此忘了給於小公子配藥，直到於小公子主動問了才記起來。
侍從低頭道：“時去一月，種活一株。裘太醫言還需再看。”
楚恣微微闔眼，不再言語。
——
第二天，天空依舊昏黑，卻不下雨。
於玖昏昏沈沈醒來，迷蒙了一會兒，而後漸漸清醒。
他低頭，懷裏楚恣的衣服和碑已經被他捂得溫熱。
又緩了許久，他慢慢坐起身，把楚恣的衣服疊好放在床頭，碑壓在上面。
穿衣洗漱，束發用膳。
他今天要清點收繳上來的賑災款，然後親自帶手下的官兵將錢換成糧食草藥，蓋簡單的棚子給災民。
於玖昨晚觀察了江州地圖，在受災的縣中，挑了個讓所有縣民都能最快到達的中心縣，在縣中的中央街道高臺支了棚子，每個災民必須拿戶籍去自己縣內的官府拿取糧票。
高臺上滿滿當當的糧食和草藥，被官兵持刀護住，縣民排隊取藥。
於玖坐在臺後，面前支了張案桌，放著筆墨紙硯和一本大燕官冊，他慢慢看著大燕官冊裏的內容，時不時做點筆記，偶爾擡頭看一眼排隊的百姓和維持秩序的官兵。
宋祾因為有代權前例，於玖不敢讓他單獨待著，於是把他帶在身邊，讓官兵盯著。
於玖看著看著，忽而有人從長隊那邊跑來，大喊，“於小公子！是不是你！”
於玖心下微涼，緩緩擡頭。
他是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。
於玖攥筆的手微微收緊，忐忑地望向聲音來源。
那是個少年，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夥伴，一齊朝他跑來。
於玖忍不住站起來，從腰間取下右仆射令，勉強鎮定，“攔住他們！”說完後退，換了個官兵圍聚的地方躲。
全縣百姓都在這裏，真的要鬧起來，他估計回不去了。
豈料官兵還沒攔，為首的少年就大喊，“於小公子治水治好了！淮東願意開江分流了！我們不怕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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右仆射調令玉牌比代行令更高一級，官兵見此，立即上前圍住淡然執筆的宋祾，抽出官刀交錯橫在宋祾頸間。
宋祾擡目看他，執筆不語。
於玖走到他面前，微紅著雙目，裏面漾著碎光，說話卻冷，“把你的令牌拿出來。”
宋祾靜默片刻，淡聲，“大人何意。”
“我說，把你的令牌拿出來。”於玖抓緊了自己的右仆射調令玉牌，努力控制發抖的手臂，直視宋祾。
宋祾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，緩緩道：“大人，聖上親自給的代行令，若無緣由，不可擅自遞交。”
死到臨頭的人，還怕什麽聖上，何況根本沒有。
於玖看向官兵，“你去搜，有事我自己擔。”
“是。”
官兵立刻在宋祾的案桌上一頓翻找，書冊翻飛，朱筆掉落，最後在案桌側邊的暗屜中搜到了一塊巴掌大的紅玉。
於玖拿過紅玉遞給小廝，“把它敲碎，粉碎。”
小廝看了眼宋祾，見宋祾微一點頭，立刻應聲退下。
“把國庫下賬官憑和總官賬搜出來。然後搬來桌椅和紙筆，紙要最大的。”於玖扶了扶墻，指尖扣在墻面，指節泛青。
情緒激動，開始眼花耳鳴了。
他自己在原地緩了緩，稍微定了定神，而後將微顫的手垂下，用衣袖掩住。
桌椅紙筆都搬了過來，於玖坐在堂前，把大紙張鋪在桌面上，畫圖理清思緒。
他看的大燕官冊裏，關於國庫的撥款事項是：國庫撥款有戶部給出的憑據，一並下來的還有一本總官賬，用來記錄銀錢去向。
並且每個拿到款項的地方官，也要去所在地的官府，取一本壓章次官賬，用出去的每一筆都記下來，而後當天報給負責記錄總官賬的人。
每一筆都要清楚明白。
那麽要追回來，就要用官府憑據，弄清撥款數。
而後把總官賬裏涉及到的領款官員全部控住，像當初楚恣處理官員一樣，直接帶兵去家中搜查次官賬和私賬。
總次官賬和家賬三份相互核對，哪裏有問題一清二楚。
該吐錢的吐錢，一分不能少。
已經不明不白流回張繾手裏的，就讓送出去的官員自己掏錢補。
不論如何，這筆救命錢必須追回來。
大紙張上的思維導圖一路從張繾開始往下，到宋祾，再到官員，列出所有他能想到的逃查途經，一一想辦法應對。
豈料事情比他想的順利許多。
憑據和總官賬下來，於玖稍一核對，列出一份涉款官員名單遞給官兵總領，“分批同時去這些人住的地方，把次官賬和私賬搜出來，沒到地方前不要被人發現。”
總領領命退下，帶著人離開。
堂內只剩寥寥幾人，和一直從容靜坐的、閉目養神的宋祾。
於玖既不讓官兵放刀，也不同他說話，自己拿走了思維導圖，上樓翻找自己的帶來的書。
於玖不會對賬。
但大燕官冊裏有察看總次官賬的方法，於玖臨時去補，在紙上羅列分類要點，基本整理出來一套總方法，而後下樓等消息。
他坐在軟椅上，看著自己畫的導圖，和整出來的筆記，一陣疲倦。
剛才情緒激動撐出來的勁，在此時都慢慢消散。
於玖忍不住趴到桌上，閉眼休息。
錢追回來，避免入罪。
好好治水，得到擁戴，讓張繾動他也要忌憚三分。
但他好似摸黑走路，哪裏是坑哪裏是道，他根本預知不了，只能被迫往前爬。
楚恣，我真的很累了。
你告訴我該怎麽辦。
於玖趴著趴著，頭埋進了手肘，肩膀細微抖動。
還是想哭，但已經不敢哭出聲了。
過了不知道多久，官兵擡著一個大鐵箱進來了，總領走來朝他一禮，“大人，已搜集盡，全都在此了。”
於玖抹著眼淚擡頭。
總領打開鐵箱，裏面的次官賬一摞摞堆著。
不算多，約莫能在兩天內對完。
於玖扶著桌子緩緩站起，同官兵總領道過謝，而後慢慢走到門邊。
一開門，對上了一群仍然在爭吵不休的百姓。
天昏黑，秋風大。
於玖單薄的身子立在門口，衣袍拂蕩，長發縷亂。
百姓原本還在吵鬧，方才還被開道送官賬的官兵推著硬讓出一條路，心中火氣甚大。
然而在看到於玖的那一刻，忽而楞住。
此前於玖站在高樓，只看得見他病瘦的身影，空蕩的衣袍，被風拂亂的發縷，整個人病懨懨的。
現在近看，眉目神采盡失，只餘蒼白。
卻隱隱有股暗勁撐著。
於玖緩緩走出來，看著底下的烏泱泱的人，數十雙眼睛盯著他，他卻不怎麽害怕了。
他抿了抿唇，微微彎腰，朝他們鞠躬。
百姓漸漸靜了。
還沒哪個高官同他們鞠躬過。
於玖腳有些不穩，片刻後他扶住了墻，直起身，盡量聲音平穩道：“剛才大家說的，我都聽到了。”
“我剛來這裏，暈車……暈馬…”他說了兩個詞，總覺得不對，最後道：“……暈馬車。”
“我暈馬車，開簾子脫外袍著涼了，來這裏的第一晚就病了。救災款沒發出來的事，我也是現在才知道。”
“剛才沒第一時間出來回應。一是我不知道前因後果；二是我還在理思路，想辦法解決；三是，我其實沒見過這樣的場面，或是我以前見過，但我忘了，所以躲了很久，對不起。”
於玖又扶著墻，再次緩緩彎腰鞠躬，“請大家給我兩天時間，我把事情查清楚，再把錢追回，盡快下發。”
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，“算了算了，我看大家也別鬧了，讓人安心辦事吧，辦得快了，能少死很多人，咱們也能省些氣力。”
他說到了點子上。
他們鬧了挺久，嗓子幹疼。
不見有人出來回應，喊得更烈，此時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。
有些許人抱怨了幾句，但也沒再激動，嘀嘀咕咕走了。
有些憐他的，同他說了幾句註意身體的話。
於玖看著人群慢慢走遠，掩在袖中發顫的手微微握緊。
好像在很多人面前說話，也不是多可怕的一件事。
於玖等最後一個人走了，方才轉身回去，把鐵箱裏的賬本抱出來，一本一本核對。
官賬很多，他想要人幫忙。
只是這麽重要的東西，他不敢經他人之手。而且他這一查，必定要得罪很多人，就不拖人下水了。
於玖抽了一大張圖紙，把各個官員的名單寫上去，三本賬一起核對，一點一點梳理清楚。
早上，中午，晚上。
一天，兩天。
於玖在桌上吃飯，在桌上睡覺，睡得很淺，誰敢靠近他就醒，用身子護住所有官賬。
他核對了多久，宋祾就被官刀架了多久。
如此兩天下來，於玖把一大張涉款官員圖紙簡單整理，最後列出十七份單獨給涉款官員的賑災款交還書。
誰該交多少錢，為什麽交錢，證據在哪，不交的後果等都一並寫了上去。
於玖甚至還另備了兩份，一份他保留，一份給魚縣官府，將涉事官員拉下馬。
早上剛發下去的交還書，晚上錢就湊回來了，一箱一箱擡進來，等著於玖清點數目。
未免太順利。
雖然他很努力。
於玖微微警惕。
吃過一次順利掉坑的虧，他再也不敢信天上掉餡餅這種事。
萬一又是哪裏湊來的贓款呢，他拿走了會不會出事。
於玖正想吩咐官兵，讓交錢的幾個人寫份歸還錢款來源報告，就聽門外一聲響亮哭嚎，“大人，我實在是湊不齊大人，您寬限幾天——”
那聲音還沒渡進門，就被門外的官兵攔下，“站住。”
於玖凝目看向外面，身旁的官兵總領皺眉道：“回大人，是涉款地方官司徒碹，十七人中只有他拿不出來，暫被扣押，正要等大人來審。”
於玖朝門外的身影看去，遲疑，“……可是他出來了。”
總領低頭，“下官辦事不力，還請責罰。”
於玖搖搖頭，“我不是怪你的意思，我是……算了。”
他是多嘴了。
於玖對總領道：“把他帶進來看看。”
司徒碹剛被帶進來就撲通一聲跪了，朝於玖不住磕頭，痛哭流涕，“大人，下官貪了救災款，自知罪該萬死，可下官的妻妻病了，掏空了所有家底都治不好，才動了貪心。”
他咚咚磕頭，“求大人寬限幾天，我定能補上。”
於玖還是不習慣別人跪他，更不習慣別人沖他磕頭，渾身不適道：“你先別跪了，什麽時候能給？”
司徒碹的頭頓在半空，抖著身不敢擡起，低聲道：“約莫……三日後。”
於玖點點頭。
三天就三天，不是大問題。
於玖：“三天裏官兵會一直跟著你，直到你把錢拿出來為止，你回去吧。”
我也要休息了，好累。
豈料司徒碹又咚咚磕頭，“謝大人！下官還有一事，求大人開恩！”
於玖滿身疲憊。
他緩了緩，道：“你說吧。”
司徒碹擡起頭，淚眼婆娑，“今我貪汙，聽聞大人已將罪狀送去了官府，下官毫無怨言。可下官的妻病得太久，我怕她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，求大人開恩！讓我將她照顧至……至身亡。”
於玖目光漸冷。
他前面不該答應這麽快的。
更不該心軟和人扯東扯西。
他應該像楚恣一樣幹脆利落，能就是能，不能就是不能，沒有商量餘地，也省得別人得寸進尺。
於玖再也不看他，整理自己桌上的東西準備休息，“罪狀書已經送過去了，我不撤。”
司徒碹哭嚎得更大聲，跪著爬到了於玖腳邊，又是磕頭又是抓他衣角，“大人！我與我妻相識許久，二人早已分不開。她活不長了，約莫還剩幾月，求您網開一面，讓下官將她送走罷大人！”
於玖無意再聽，“送他走。”
一旁的總領立刻擡手，官兵上前將他架起，哭嚎聲傳了一路。
理解楚恣，成為楚恣。
於玖眼睛酸疼。閉了閉眼，打算先休息，明天清點賑災款親自發下去。
他站起來，忽而被側邊的官刀寒芒晃了一下眼睛。
他看過去。
宋祾坐在軟椅上，閉目養神，兩把官刀壓在頸間，竟不見絲毫畏懼。
這兩天裏，於玖沒怎麽離開過前堂，自然也沒放宋祾走。
於玖沈默了很久，道：“讓他走吧，以後你們跟著他，把他做過的事報給我。”
兩位官兵齊齊放刀，對於玖行禮，“是。”
於玖點點頭，慢慢上樓。
洗過澡，洗漱完，抱著楚恣的衣服和碑，沾枕即睡。
——
“爺，此次涉款官員往下暗查四層，共八十一人，加上於小公子找的十七人，共九十八。除今日交不上款的地方官司徒碹，其餘已盡數歸還。”
“禮部暗探來報，張繾暗黨往下三層，共六十四人。”
“戶部……兵部……”
……
楚恣面前的呈集分了六部。
千歲爺死訊傳開後，張繾暗黨不再潛伏，通通露出了水面，六部均被滲透，但不徹底。
可雖不徹底，卻足以撼動政權。
此次不僅要把張繾和他的暗黨徹底拉下馬，還要將張繾的私兵收繳，充成大燕正軍。
楚恣：“北渭兵何在。”
侍從低頭：“已裝成大燕兵，在淮東邊境駐紮。”
淮東是大燕邊境國之一，不大不小，實力在大燕之下，卻是個難啃的骨頭。
大燕江州的水患，便是因一條貫穿整個江州的大江引起的。
這條江的發源地便在淮東。
江道曲折險劣，年年發水。
大燕人要修完整條道，忽略來洪期，約莫幾十年。
幾十年勞民傷財，大燕耗不起，便三番外派使臣同淮東商量，在他們那條江的源頭再開一條江分流出去，人手都用大燕人。
卻不想淮東說那條河是保佑淮東子民的母親河，拒不答應。
而今淮東漸漸勢弱，大燕拼死一攻，或許能讓他們畏懼滅國，而同意開江分流。
楚恣：“淮東國君如何。”
“懼扮成大燕親兵的北渭兵脅迫，已外派使臣，準備前往大燕商議開江事宜。”
前段日子大燕突然擁兵勢起，大敗東周南國兵，此消息已經傳開，邊國消停。
他們以為大燕要打誰，或許真能打下來。
但不知道大燕國庫空了，養兵馬兼賑災就要了命，根本打不了仗。
不過能唬淮東國君妥協。
楚恣緩緩闔眼，“明日散言。於小公子赴江州治水，外派使臣同淮東商議開江，淮東應允，已回派使臣同大燕商議開江事宜，不日水患便除。”
侍從低頭，“屬下遵命。”
楚恣：“本宮從北渭帶回的補藥，裘太醫看得如何。”
北渭有塊地方產味珍稀草藥，和普通草藥搭配，能治百病，無病強身健體。
但生長條件嚴苛，種植十分不易，千金難買。
裘太醫從醫多年，整日與草藥為伴，見此稀物，便忘我研究，據說還因此忘了給於小公子配藥，直到於小公子主動問了才記起來。
侍從低頭道：“時去一月，種活一株。裘太醫言還需再看。”
楚恣微微闔眼，不再言語。
——
第二天，天空依舊昏黑，卻不下雨。
於玖昏昏沈沈醒來，迷蒙了一會兒，而後漸漸清醒。
他低頭，懷裏楚恣的衣服和碑已經被他捂得溫熱。
又緩了許久，他慢慢坐起身，把楚恣的衣服疊好放在床頭，碑壓在上面。
穿衣洗漱，束發用膳。
他今天要清點收繳上來的賑災款，然後親自帶手下的官兵將錢換成糧食草藥，蓋簡單的棚子給災民。
於玖昨晚觀察了江州地圖，在受災的縣中，挑了個讓所有縣民都能最快到達的中心縣，在縣中的中央街道高臺支了棚子，每個災民必須拿戶籍去自己縣內的官府拿取糧票。
高臺上滿滿當當的糧食和草藥，被官兵持刀護住，縣民排隊取藥。
於玖坐在臺後，面前支了張案桌，放著筆墨紙硯和一本大燕官冊，他慢慢看著大燕官冊裏的內容，時不時做點筆記，偶爾擡頭看一眼排隊的百姓和維持秩序的官兵。
宋祾因為有代權前例，於玖不敢讓他單獨待著，於是把他帶在身邊，讓官兵盯著。
於玖看著看著，忽而有人從長隊那邊跑來，大喊，“於小公子！是不是你！”
於玖心下微涼，緩緩擡頭。
他是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。
於玖攥筆的手微微收緊，忐忑地望向聲音來源。
那是個少年，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夥伴，一齊朝他跑來。
於玖忍不住站起來，從腰間取下右仆射令，勉強鎮定，“攔住他們！”說完後退，換了個官兵圍聚的地方躲。
全縣百姓都在這裏，真的要鬧起來，他估計回不去了。
豈料官兵還沒攔，為首的少年就大喊，“於小公子治水治好了！淮東願意開江分流了！我們不怕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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